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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4 紫色腳踏車

薄荷綠,我的腳踏車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感到不習慣的除了我,還有老媽。

 

高一上學期開學後大概兩個月,有天晚上房東太太突然告知有人來找。大哥帶著老媽來訪,我趕緊下樓三個人走在外面漆黑的巷弄間,拖著一路長長的影子,那種感覺很突兀,總覺得老媽應該在家裡,不是在這陰暗陌生的馬路邊。

安靜的住宅區沒有什麼店面,我們三人站在路燈下,一群群蚊蟲繞著路燈盤旋。我忽視老媽蒼白疲憊的臉色,不耐煩地問,

「怎麼來台北,發生什麼事!」

小時候的記憶湧現,深怕老媽是不是又重蹈覆徹。

「…我搬來台北跟妳一起住好不好?」

一時無語。

「…我可以在台北打工,我們兩個住在一起。」

我緩了緩氣,沒好氣地說:

「………妳說什麼?妳是不是又打牌輸錢?這次輸多少?」

「爸呢?妳有跟他說妳來台北嗎?妳就丟他一個人在家?」

「我不需要人陪,我可以照顧自己!」

 

一連串的問話,老媽啞口無言。我逼著老媽打電話給老爸報平安,我們找了一個公共電話,在漆黑的一隅打給老家什麼都不知情的老爸。當晚我們送老媽到車站坐夜車,只見偌大的車站人影稀疏,我們三人無語的等候如同黑夜般冷清。隔天,我照樣上學,老媽也回到老家,彷彿一切如舊。

 

寒假回去過年的時候,我發現老媽養了幾年的台灣彌猴小麗不見了,只剩泰國猴阿亮獨自在碩大的鐵籠裡。老媽說有朋友喜歡小麗,覺得養著挺麻煩的乾脆賣了。等我下學期放假回家時,阿亮和籠子跟著不見了。

從小老媽不管養什麼動物,永遠是三分鐘熱度,但這兩隻猴畢竟也養了幾年。有一次,當時還獨自一猴的小麗,趁老媽餵食的時候竄出籠子,老媽把我從混沌的午睡中挖起,要我去抓晃盪在電線和樹枝之間悠哉游哉的小潑猴,下面擠著聞風而來的左鄰右舍七嘴八舌地指揮,要我一下子爬屋頂一下子爬樹,小麗坐在樹枝上,好整以暇地邊舔毛邊瞄我笨拙攀爬的樣子,至今歷歷在目。

我當然不可能追得上動作敏捷的小麗,也許牠根本不知道我在幹嘛,在越聚越多的觀眾不斷的著急嘆息聲中,我的力氣跟羞恥心很快地吿罄。這次的脫逃,最終是靠籠子裡的香蕉,讓晚上餓了的小麗自動回籠。小麗這次出走,讓老媽決定幫牠找個同伴,來自泰國身材小一號的龐克頭阿亮於是加入。從此常看到小麗幫阿亮整理毛髮抓抓蝨子,晚上抱著阿亮相依相偎地睡覺。

 

老媽的三分鐘熱度,在我的腳踏車被賣掉之後,讓我徹底爆發。那是國中時老媽帶我去挑的,我一眼相中掛在牆上的淡紫色車身,老闆還說眼光不錯哦,是日本做的。每次回家,就會看到它停在院子裡。剛開始發現車不見了,我以為是老媽騎走了,但老媽早就改騎摩托車幾百年沒騎腳踏車了,她的身材根本也騎不動,老爸這幾年改騎速克達…等老媽一回來,我立刻急吼吼地迎接她。

「我的車被偷了!」

我一路緊跟著老媽,看她好整以暇地走進廚房放下一堆吃的,

「我的車被偷了啦!」

老媽回到客廳才慢條斯理地跟我說:

「賣了。」

賣了…賣了…我心中反覆出現這兩個字。

「反正都沒有人在騎。」老媽輕描淡寫地說。

我難以置信地瞪著老媽,

「這是我的車,你怎麼可以不問過我?你怎麼可以賣掉!」

我氣得跟老媽吼了幾句,就跑回房間碰的一聲關起房門。

 

這是我的第一輛腳踏車。身為老幺,我常得接收哥哥們的二手用品。小時候大哥有輛威風的小腳踏車,可惜等不到傳給我,就被他搞丟讓鄰居撿去,還鬧了一場風波,所以小學的我,是用老爸那台前面有根鐵桿的大腳踏車練習,車太高我搆不著踏板,没法坐上車墊,只能顛危危地側跨踩著踏板騎。直到國中,才終於有了這輛我的專屬腳踏車,騎到溪畔攔沙壩,找隱藏在草叢釣魚的外公,到偏遠山邊的同學家,一路被狗追趕到快斷氣,和同學迎著西北雨,瘋狂比賽到全身濕透滴水,在田邊路旁小雜貨店躲雨,等候春雷過去…腳踏車陪我跑遍許多地方的種種回憶,在老媽那句輕聲「賣了」,霎時被滿腔憤怒佔據。

 

直到二十多年後,為了載小女兒,我終於再次買了輛腳踏車。挑了一輛價格最優惠的普通車,載著小女兒穿梭在街頭巷尾時,才驀然回首,老媽賣掉的其實是回憶。

 

賣掉了就看不到了。

 

看不到了,就不會再想起,那些物,那些事,那個遠在異鄉的女兒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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